李宁
1999年,歌手朴树发行了新专辑《我去2000年》,其中一首《New Boy》这样唱道:“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2017年,他将这首歌重新填词并改名为《Forever Young》,词意大变:“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Just那么年少/还那么骄傲/两眼带刀/不肯求饶。”
如果说前一首塑造的是欢欣明亮的新世纪少年,后一首则是遭遇现实无情摧折的中年执拗地宣称永远年轻。观看电影《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过程,让笔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两首歌。无论是在时空跨度还是情感内核上,它们都与影片意外地极为贴合。
这部影片讲述王炸、诚勇、泡泡三位高中生无意间获得从1999年穿越至2019年的超能力,发现未来命运无常、现实困顿后,决意化身超级英雄拯救濒危的世界。作为今年暑期档至今最为风格化的一部影片,该片以多元杂糅的科幻喜剧包裹了青春怀旧的悲剧内核,在千禧年怀旧中炮制了一则永远年轻的青春神话。
重返1999:以二次元与中式梦核的方式
《从21世纪安全撤离》可谓一场光怪陆离的形式盛宴。导演李阳延续了短片《李献计历险记》横空出世时强烈的作者化特色,将二次元、赛博朋克、中式梦核、穿越等时下流行的手法与风格熔于一炉,极尽夸张、混搭、戏仿之能事。
近年来,电影与二次元文化的互动日益频繁。但像该片这般将二次元风格手法与精神内核同真人电影深度融合的作品尚且少有。影片可谓一部打破次元壁的真人动画,融现实逻辑和二次元的超现实逻辑为一体,肆意地在现实场景中添加动画特效、制造花哨转场、展现奇思妙想。但这种杂糅没有给人生硬混乱之感,反而在许多段落里弱化了暴力感和低俗感,增添了游戏感与喜剧感。
严格来说,该片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硬科幻电影,打个喷嚏就能灵魂出窍、时空旅行的设定多少有些无厘头。但贯穿表里的二次元风格,使得这种设定在这部精神状态癫狂的作品里并不违和。
对于二次元文化的糅合,还体现在影片带有中二气息的燃向叙事上。燃向叙事是二次元作品的典型叙事模式,往往体现为弱者在强烈信念感的支撑下不计代价地与原本不可战胜的强者展开抗争,在展现勇气与牺牲的同时,提供一种审美上的悲壮感。片中,中年身体、少年灵魂的设置,既为影片增添了许多笑料,也强化了热血青春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对峙。王炸整顿职场、末尾轮船决斗等段落,体现出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这是在宏大叙事日益失效的今天,二次元文化为年轻一代制造的宏大叙事的幻觉。
除了二次元风格,值得关注的还有影片的中式梦核色彩。所谓中式梦核,是将国外小众艺术“梦核”(dream core)加以本土化改造后形成的一种网络美学形态。这类作品常以图片、影像等展现旧街道、老居民楼、老式家居家电等生活场景或物件,以低像素、高饱和度、高对比度、多噪点的滤镜来营造一种来自过去的熟悉又模糊的特殊氛围。《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不仅以4:3的老电视画幅和暖色调重构熟悉的校园与生活场景,还以游戏机、电视剧《我爱我家》等大量1990年代的事物撩拨观众的怀旧心弦。尤其是末尾,“诚勇一号”病毒反向侵蚀1999年,制造了空旷、寂静的废墟式场景,散发出一种难以详述的怪异美感。
熟悉的内核:男性向的修复型怀旧
该片重构的旧日风景,直接呼应的是近年来以Y2K、中式梦核等为代表的千禧年怀旧风潮。20世纪末的最后几年,一边是迈向新世纪的喜悦与期待,一边是亚洲金融危机、全球蜂起的世界末日论调。亢奋的时代隐含着不安,使得1999年成为当代人情感结构与集体记忆里难以磨灭的时间界标。
当彼时的少年长大成人,在赛博时代与成人世界里遭遇精神危机后,千禧年被重新发现并构筑为虚拟的心灵原乡。《从21世纪安全撤离》炫目的外衣之下,是再熟悉不过的青春怀旧内核。按照美国学者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的观点,怀旧情绪可分为“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两类,前者是将过去视为完美无缺的理想家园,后者则对过去持有怀疑与质询的姿态。该片毫无疑问是一种修复型怀旧。片中,1999年的时空有意采取4:3画幅与明亮色调,与2019年形成强烈对比。前者是梦乡,后者是现实。
这种将过去与现在加以二元对立化的青春怀旧路数,在以往的青春片里早已反复实践过。不同在于,影片没有依循许多青春片由当下回溯过去的倒叙与追忆策略,而是在科幻叙事的加持下将1999年设定为当下,进而将2019年转换为未来。这种时空机制导致的是1999年的双重理想化:既可以享受现在,又可在未来回想。同时“记忆”成为这部影片处理的核心议题:王炸三人的时空旅行并非肉身穿梭而是灵魂摆渡;反派头目“三爷”毁灭世界的动机在于将1999年的记忆提取至2019年,以重现母子的情感联结。
提取记忆意味着召唤过去。影片由此制造了一种“记忆至上主义”:身体可以凝滞,但记忆必须保持鲜活本真的过去面目。
遗憾的是,尽管影片在怀旧手法上颇具巧思,但其流露出的男性向怀旧仍然多有俗套与浅薄。前些年的青春片风潮中,以《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匆匆那年》《同桌的你》《夏洛特烦恼》等为代表的男性导演执导、以男性角色为主要视点的青春片里,总是存在一个“沈佳宜”式的女主人公。故事常常围绕这一美好欲望对象的占有或失去而展开,将其作为逃离现实与沉入幻想的情动中介,同时体现出较为浓郁的男性自恋情结。《从21世纪安全撤离》延续了这种套路,尤其体现在对于“杨艺”这一角色的塑造上。在将其塑造为单薄的花瓶角色同时,通过这位校花从纯洁无瑕到沉沦自毁的不幸命运激发起三位男性的英雄主义,这种塑造方式在女性表达日益多元的今天显得刻板与过时。
叙事的循环与断裂的未来
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怀旧到底有无独特之处?实际上,影片的标题早已表露无遗:这是一次从未来撤离的行动。
怀旧作为人类个体或社会集体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冲动,动机常常是复杂的:既可以成为一种远离现实的逃避机制,也可以成为导向未来的创造性情绪。许多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尤其是关涉集体认同的宏大叙事早已印证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怀旧或回忆的进行又总是以不断变动的当下作为参照系,记忆的本质并非静止、本真的过去,而是一个不断流动与建构的过程。但《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怀旧却陷入了一段封闭的时空中。仔细梳理影片会发现,创作者有意构造了一个无尽循环的叙事结构:1999年的世界危机来自2019年“三爷”播撒的病毒,2019年的危机解除又得益于从1999年穿越而来的三个少年,故事没有起点,也找不到终点。在这个封闭时空里,过去被未来影响,未来由过去建构,循环往复,没有休止。三位少年的生命则无数次地定格于2019年,永远地陷于他们命运的莫比乌斯环里。
而这最终暴露出了影片热血青春与理想主义的外壳下隐含的真正底色。当创作者一边让三位主人公永远闭锁在1999年至2019年的时空中,一边还要强调要回到过去汲取精神滋养时,那句“不要变坏啊”的誓言就显得缥缈空虚、徒劳无益。于他们而言,记忆和人生不断地固化与重复,更遥远的未来时间则被终止。这种未来的断裂,反映出一种深层的无意义感与无方向感。就此而言,这部作品的出现颇具症候性,它揭示出人类日益普遍的精神困境,但也无力或无意回应。如何纾解这种精神困境,或许是当下及未来文艺创作要面临的一个重要议题。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