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
黑暗森林法则是什么?怎么产生的?
刘慈欣成为了电影产业中的大IP,这很难得。如果横向比较的话,早年间被拍摄的热门读物,大多被质疑为“圈钱之作”,口碑彻底败坏,或毁大于誉。刘慈欣则走在相反的方向上。《流浪地球》已被称为“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之作,好评如潮,他的其他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受到关注,最被重视的当然是《三体》。
“黑暗森林法则”,即是源自《三体》。它的理论引述如下: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在《三体》这部描述宇宙间文明战争的小说中,“黑暗森林法则”即是宇宙社会学的核心理论。
这很刘慈欣:生存第一,文明第二。冰冷的理性占据上风,据称这是理科生的浪漫。
但仍有一个问题。《三体》中的故事,最早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浪地球》中,未来的人类已经能够制造行星发动机,推动地球达到逃逸太阳系的速度。尽管在两部小说里,故事时间相差数百年,人类文明中伦理道德这些“社会学”方面,已经大有不同,但两部小说中人物的认知模式与心智,与今天的我们却没有任何不同。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引导下,社会科学变了,但“人文”的东西却停滞不前。
1、人被逐出自然
且不论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即便是近代物理科学的奠基人,如伽利略、开普勒、牛顿等人,他们看见《流浪地球》及“黑暗森林法则”,也会大吃一惊。人的因素,在当下这个冰冷而阴森的现代人所认识的宇宙中毫无价值,而只能被动地接受改造乃至扭曲。
毋宁说,先前的世代中并不如此。希腊-基督哲学曾管控了欧洲大陆1500多年。基督经典《圣经》所记载的,是人寻求上帝。彼时,在价值排序上,从低到高依次为:物质、人和神。物质与人,都是受造之物,但人经由福音中的信望爱,可以无限接近于神,即进入天国。在这种认识论的前提下,物质是次于人的,服务于人的。由此,在公元后的中世纪经院哲学中,尤其是在中后期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下,“目的因”的认识论成为主流。比如,水,即是解渴之物,它这样服务于人,即是它的目的,而这也成为它的属性。至于水为什么能够解渴,是怎样做到了解渴,概不在经院哲学的研究范围内。物质的研究到此为止,而人的目的呢?——即是修持内在(心灵或灵魂),以便进入天国。
在这种背景下,人与自然可以无限亲昵。因为自然之物都是神造的,它们如此谦虚,朝人奔走而来,并揭示其中的造物者对于人的宠爱。值得一提的是,如此,神学即包括了大的两方面:研究自然、研究《圣经》,因为这两者都出于神之道。人对自然的观察审视,是为了解天国。这在敲响了中世纪丧钟的但丁那儿,尤为显见。《神曲》分为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国篇,随着但丁的脚步,阅读下去,只觉身心越发轻盈,充满光辉。这是古人对天国的想象,那造物者,就在看见了却不能描述其万分之一的光辉中。
由此涉及中世纪对天界与地界的认识论,他们认为,土块之所以下坠,是因为它是重的、可鄙的、本藏身于下的,因此它倾向回到自己的所在之处,于是下坠。而天空上的星辰,它是轻的、圣洁的、接近上帝的,所以飘浮在空中。今人时常感叹,何以古人的文学作品如此自然、和谐?这首先是对于造物者的信心,其是完美的,因此受造之物也是完美的,丝毫不差的。“自然从不做徒劳的事”,人也如此,因而得以和谐共处,直至现代科学逐渐将人赶出了这个价值体系。
2、机械图景的副产品
初步知道了经院哲学的世界图景,就不难理解,何以伽利略的学说如此“反动”。哥白尼以来的日心说,率先打破了人们对天体的想象。按照严格的对其均轮、本轮的计算,天体不是轻盈之物,它和地球一样是沉重的。造物者因此被赶出了这个已经不再轻、不再圣洁的天体宇宙,怎么办?
这对希腊-基督的形而上学说是致命的。曾经完美且高贵的天界动力学,被看作是高出地界动力学的,这一切被古希腊人归入几何学。彼时,数学尚是几何学的一部分,我们不必惊讶于希腊人何以解出一元二次、二元二次等方程式,他们是用几何学解答的。伽利略还发明了几何体,以运算当时的数学难题。从他及后来的一系列近代科学的奠基人所处的17世纪开始,数学算法发展迅猛。20世纪的美国历史学者E.A.伯特在他所著的《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中,率先指出了数学在近代科学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伯特认为,相对于经院哲学,近代的物理科学提出完全不同的主张,即科学所研究的对象及特征,应当是数学的。伽利略在申明他的研究方法时提出,应尽力避免肉眼观察的,尤其是经院哲学中“目的因”主导的经验主义研究,而能被数学语言还原和验证的规律,才是正确的。到了笛卡尔,他提出著名的“二元论”,意即,凡稳定的、不变的、能够被数学语言精准描述的性质,是第一性。而变化的、错觉的、无法被数学语言描述的性质,则为第二性。在价值判断上,第一性高于第二性。至此,经院哲学的方法论已经被完全抛弃,也就是说,“物质是为人类所用的”这种前提消失了。毕竟人的感觉,这在以前的时代被尊崇为高于物质,而仅次于神的属性,根本不能被数学语言用于还原和验证。
由此,人被排除在了自然研究之外。别误会,造物者此时还没有被驱逐,历史也从不如此简单。我们知道,直到牛顿这位经典物理学的奠基人,他依然信仰上帝,并终生寻求上帝。那么,上帝在哪里呢?伯特认为,在近代科学的这个时期,先前“物质-人-神”的直线结构不再,改变为“物质-神,人-神”的并行结构。至少在笛卡尔这里,他无法想象宇宙何以如此运转,因此认为推行宇宙运动的“第一因”即是造物者。在这个新的结构中,“人”及他的心灵、灵魂和感觉等无法被精准还原的东西,完美性上却弱于物质了。而这个无法验证、总是产生错觉和妄想的“心灵”,此时成为了第二性的、从属性的。
3、拯救心灵
心灵被刨除在外后,动力物理学等近代科学的成就突飞猛进。当然,这个过程中并非没有反抗。事实上,无论神学家、哲学家,甚至本身在推动自然科学事业的科学家们,都尝试过解释心灵。
亲手缔结“二元论”,将心灵驱逐的笛卡尔便作过尝试。伯特认为,笛卡尔在解释运动时,物质的本质属性中包含了重量,笛卡尔称之为“量纲”。借助这种概念,笛卡尔主张宇宙的涡旋理论。当然,这最终被牛顿的经典力学取代。但是,如果笛卡尔的研究能够避免一些弯路,包含“重量”的宇宙解释模型中,尚有人类心灵之主观性的位置。
17世纪后半叶,霍布斯、摩尔和吉尔伯特等学者也曾尝试,让心灵解除迷信时代的捆绑,适用于新的动力学理论框架。霍布斯认为,感觉也是一种运动,而运动通过神经传达到感觉中枢(当时多被认为是在大脑中的“松果腺”),人由此产生感觉。也就是说,虽然“感觉”不再是物质的属性,但它是人的感觉(现在叫反应)。在这一理论中,困境在于感觉中枢无法被查找、描述和验证。
在自然科学家这里,心灵的学说尝试更加困难。笛卡尔无法理解没有造物者的宇宙运动是由何而起的。造物者精神性的无法描述,势必引起对人的感觉的描述困境。伯特认为,在这里,即便主张实验检验的彻底的数学主义者,如笛卡尔、玻义耳和牛顿等人,在面对无法描述的困境时,都习惯于向经验主义求助,即推诿给上帝。诸如:“第一因”是不必找的,或说不可知的,那属于上帝。
由此,牛顿理论这一经典力学理论尚且披着的神学外衣,到18世纪被彻底剥去了。此后的近代科学,占据绝对的上风,人的心灵越发不重要。前人眼中完美、极简、祥和的宇宙,在现代人眼中变成空旷荒芜的,甚至是恐怖的。自然科学有了越来越多的突破和发现,但这和人心已经没有关联。宇宙的浩瀚星辰在上,人心的地位在下。人心失去了形而上学的支撑,却无法阻止它的谵妄,由此虚构出一种绝望的状态,并将之投射为宇宙的意志。